有譯思|TransThink

張綺容|譯者、研究者、老師

臺灣版富豪人生

英國在2006年推出《富豪人生》Vintage Luxe)雜誌,訂戶銀行存款須達五百萬英鎊,雜誌內容介紹頂級度假勝地、旅館、餐廳、美酒、名畫、遊艇、精品,提供富裕人士最新的頂級享受資訊。

臺灣在1949年也出版過類似的雜誌,名字叫《台旅月刊》,內容以介紹臺灣風光為主,兼及國內外遊記和域外文學翻譯,每期一翻開就是中央航空運輸公司的跨頁廣告,刊登台北每週飛往福州、上海、廈門、汕頭、香港的飛行時間和票價,其中飛香港最貴,票價157萬9千元,是舊台幣的幣制,當時通膨嚴重、民生困苦,雜誌裡介紹的國內外旅遊,一般民眾應該消費不起。

《台旅月刊》的發行單位是臺灣旅行社,原為「東亞交通公社臺灣支社」,日治時期隸屬鐵路局,1948年由臺灣鐵路管理局接收,設址在台北市中正西路(今忠孝西路)火車站前,是臺灣光復後第一家國營旅行社,營業項目洋洋灑灑,既辦理團體旅行、嚮導觀光、出租遊覽車,也代售飛機票、輪船票、火車票等,此外還包括經營台北圓山大飯店、日月潭涵碧樓飯店、草山眾樂園飯店、臺北鐵路飯店……等。

臺灣旅行社總經理黃天邁(1906–2000)是《台旅月刊》發行人,本名黃正,河北安次人,1927年燕京大學政治系畢業後考入外交部,先任駐法大使館三秘,後擔任荷屬棉蘭(今印尼蘇門答臘島首府)領事,1937年轉赴法國巴黎任總領事,任內除了在巴黎大學法學院深造,還涉嫌與某法國旅行社合作、利用簽發赴華簽證營私舞弊,因此1940年被調職回國,轉入軍統局擔任戴笠(1897–1946)的英文秘書,1946年改任國防部二廳廳長鄭介民(1897–1959)保密局辦公室主任,1949年來臺擔任臺灣旅行社總經理,並發行《台旅月刊》推廣臺灣觀光事業,他在創刊號〈發刊辭〉寫道:

臺灣山水秀麗,林泉幽勝。一向被人譽為「美麗之島」。光復以來,遊客踵接,國人嚮往,都以親臨觀光為快。可惜介紹臺省風光的冊籍雖多,但內容不無若干偏欹,未能引起讀者的濃厚興趣。同人有鑒及此,乃有發行「台旅月刊」的嘗試。

黃天邁政商關係良好,面子大、人脈廣,雜誌贊助者多為航空、船運或飯店業者,並找來多位省內外名家為《臺旅月刊》撰稿,本省作家包括楊雲萍〈郁永河的「裨海記遊」〉、龍瑛宗〈登山跋嶺〉、黃得時〈古往今來話北投〉、張我軍〈關西鎮上看摘茶〉、洪炎秋〈懷鹿港的茶點〉、吳濁流〈詩(無題)〉,此外尚有謝冰瑩〈從北平到台灣〉、黎烈文〈一日的旅行〉、何欣〈北平西郊遊〉、攀鼎元〈臺北縮影〉等外省作家作品,一篇篇都是彌足珍貴的文史資料。稿費初期是每千字舊台幣一萬至三萬元,半年後漲到每千字八萬元至十五萬元,主因是當時通貨膨脹情況嚴重。

《台旅月刊》前4期都按月出刊,每期頂多脫期5天,戒嚴令生效(1949年5月20日)隔月停刊,1949年7月25日才出版第1卷第5期,這一期出現首篇域外文學翻譯《戀愛世家》,分兩期刊完,譯者上官耀祖(生卒年不詳)是戲劇界人士,認為「此時此地的演劇活動,我總以為應該是本省人跟外省人在情感上的溝通融合的煤介物」,因此將美國劇作家布斯.塔金頓(Booth Tarkington)1923年的獨幕喜劇《幽會》(The Trysting Place: A Farce in One Act)改寫成〈戀愛世家〉,時空搬到1949年的淡水,主角改為本省人和外省人,男女主角介紹如下:

Mrs. Curtis, The Young Woman, twenty-five or perhaps even a little older.

Lancelot Briggs, The Boy, slim and obviously under twenty.

黃美枝 — — 臺灣女郎,一個年約廿五歲左右的青年寡婦,因為經常出入高級飯店這一類的交際場所和跟外省人接觸的潛移默化,行為舉止也東施效顰地有些海派化。

周文治 — — 外省籍的少年,年約十八九歲,他們這一家子的來到臺灣,算是時下的逃難客。

上官耀祖將「Mrs. Curtis」歸化為台灣籍寡婦「黃美枝」,「美枝」(みえ)一名帶有日本色彩,頗能彰顯其本省人色彩,「Lancelot Briggs」則歸化為外省籍青年「周文治」,並增譯逃難來台的角色設定,頗符合當時來臺外省人背景。劇本開頭男女主角在淡水海濱飯店的休息室幽會,裡頭「設計相當考究華麗,優美的油畫和別緻的盆景樣樣俱全」(頁45),周文治明明知道黃美枝已婚有小孩,還是不顧一切在休息室裡向她求婚,正示愛到一半,周母和周姐也跑來休息室,壞了周文治的美事:

MRS. CURTIS (with increased incredulity)

Are you proposing to me, Mr. Briggs?

MR. BRIGGS

Well — uh — yes. (Then, looking beyond her down the corridor on the right.) Oh, goodness. They watch me like a hawk! Here comes my mother! (Dismayed, he turns to the left.)

MRS. CURTIS (as he turns)

Perhaps it was time!

MR. BRIGGS (dismally)

There’s my sister Jessie!

MRS. CURTIS

What of it?

MR. BRIGGS (hastily)

I told you they behave like two fiends when they see me with you. (Glancing right and left nervously.)

黃美枝:啊!周先生,你是向我求婚嗎?

周文治:呣……呃……是的。(他的視線從黃美枝的肩頭上遠射到右進口的走廊上)唔,天呀!簡直像老鷹一樣地在釘著我,那不是我的母親嗎?(周文治焦急地轉向左邊走。)

黃美枝:這來得正是時候。

周文治:(看著左進口走廊。)哎呀!我姐姐也來了。

黃美枝:那有什麼關係呀。

周文治: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他們像老鷹一樣地監視我,不讓我跟你有接觸的機會。(頁46)

這段對話的中文翻譯通順曉暢,本省人黃美枝與外省人周文治之間毫無語言隔閡,下文周文治的愛情不但遭受母親和姊姊阻撓,後半又殺出鄭逸民橫刀奪愛,最後結局是黃美枝另外心有所屬,是個三男爭一女的故事。

〈戀愛世家〉7月初刊後,《台旅月刊》又停了一個月,1949年9月15日才發行第1卷第6期,刊名改為《臺旅月刊》,發行人改為李友邦(1906–1952)、主編許君武(1905–1988),李友邦是臺籍抗日名將,1949年4月接任臺灣省國民黨黨部副主任,這似乎讓《臺旅月刊》從民營轉為黨營雜誌,而李友邦於同年8月向中央力諫無罪釋放二二八事件政治犯,或許成為《臺旅月刊》於同年10月停刊的導火線。1951年,李友邦入獄,1952年槍決。

李友邦掛名發行的《臺旅月刊》僅兩期,分別為第1卷第6期、第2卷第1期,前者篇幅遠較前5期少,僅33頁,翻譯比例則居首,佔24%,除了〈戀愛世家〉連載續完,尚有呂修明〈島國天堂 — — 夏威夷〉(節譯自Paradise Limited)和許天虹〈維蘇威火山遊記〉。1949年10月15日發行的第2卷第1期是停刊號,刊載呂修明〈喜馬拉雅山歷險記〉,該篇節譯自1944年2月12日《星期六晚郵雜誌》(Saturday Evening Post Magazine)的長文“Only God Knew the Way”,內容描述兩位美國戰鬥機飛行員在喜馬拉雅山墜機生還,譯者裁剪原文,讓譯文節奏明快。原文是這樣起頭的:

In broad daylight, the flight over the hump of the Himalayas from India would be a magnificent experience. But while prey-hungry Jap Zeros ride the skies, we who fly the transports over China’s areal Burma Road must hide from the good weather and seek the bad for our very lives. On our last flight from India we took off into a pea-soup fog, and a few minutes out of our base the monsoon rain was flooding down the windshield in torrents. At 12,000 feet the rain turned to snow. We couldn’t see our wing tips. That meant we were safe. As well as the Japs like pot shot at our unarmed and always overloaded transport, no self-respecting combat pilot would fly weather like that. With another few thousand feet, we’d be over the hump and the worst would be behind us.

呂修明的譯文大致精準流暢,僅將段末省略,原文的意思是「日軍有多愛胡亂掃射我方毫無戰力又覆載過重的運輸機,自重的戰機飛行員就有多痛恨在這種天氣飛行。再往前幾千呎,我們就會飛過喜馬拉雅山,將危險拋在腦後」,呂修明省略細節,僅以「不致受日機的襲擊了」帶過,其譯文如下:

在晴朗的日光下,從印度飛越喜馬拉雅山,原是一件壯麗之舉,但是因為日本零式飛機在空間騷擾,所以駕駛運輸機飛經滇緬路的我們,都捨去了好的天氣,專揀不良的氣候飛行,這次我們從印度起飛,正值濛濛大霧,離開基地後數分鐘,季節雨傾盆而下,直擊瞭望窗,飛到一萬二千呎高空,雨都變成了雪,茫茫一片,連飛機的翅尖都看不見,我們以為這一來可以安全,不致受日機的襲擊了。

整體而言,《台旅月刊》的翻譯流暢可喜,一來透過話劇翻譯加強本省人跟外省人的情感連結,二來透過在旅行文學的譯界中偷渡戰火,旅行的意義就此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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